江雨霏
加入时间: 2009/09/17 文章: 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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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09-10-14 周三, 上午12:46 标题: 庞培《母子曲集》选13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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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培《母子曲集》选13首
◎一段废弃的旧城墙……
弄堂深黑
弄口一片蔚蓝僻静的晴空
彷佛暗黑处凹陷的石板路
在那里面,我记得儿时的脚步声久久回荡
每次路过,我都不得不攥紧拳头
或想象中妈妈的衣襟……
那里的静谧异常深沉,散发千年的贫困
多少光阴的脚步声消失在其中——
我是那无数脚步里最年幼的一种
也最天真。当恐怖和无名的恫吓
来临,母亲的笑脸
世界永恒的形象,油然而生……
◎在树林里
在树林里我曾看见田野泛绿
妈妈,在你身旁我曾有许多
温暖的春天
当你走路去上班而由我
陪伴,我们有时还手搀手……
你不记得了吗妈妈?
那些渡过了饥饿年代的小鸟
在沿途的树丛草堆叽叽喳喳
它们听过你弯腰询问我功课
它们知道我满脸的欣喜,或突然的
忧愁(当你往我口袋里塞糖果)
庭院深处飘来桂花的清香——
妈妈,妈妈!
你眼睛里有着春天的涟漪
它激起我生命中最初的波澜
那是晨风飒飒中你的黑发,在郊外
开春的大地也像你一样朴素端庄
笔直向前
◎飘雪
她是我童年的太阳
当我长大成人,她是我身体里的歌曲
雨滴和星辰
我的话语中有她的声音
我的悲伤里有她的神情
她那善良的面孔被医院的大门
拒之门外
那是一个飘雪的冬天,县城里家家户户
都预备过年
一条条白色衰悼之路,从天而降
黑夜飞旋出葬礼的碎屑
远方,冰冻的旷原仍有一条
我儿时上学的小路
漫天风雪,彷佛仍伴有母亲灼热的体温
我真想用天边房顶上的炊烟
去温暖她的诀别,她那颗
黎明前夕,僵滞的心……
◎肖像一
孤独的进香者。外省口音的手艺人
凌晨过江来的苏北小贩
在冬日的寒风中扎起古怪的头巾
以及江面的浊浪。客轮离岸时
相互碰撞——……
所有这一切,母亲,我都把它看作是你的脸
是你的脸在茫茫人世间,朝向我。
十二月的旷野。清寒
满天朝霞是凛冽北风的寒意
我在这样的寒洌中看见你
儿时乡间红红的脸蛋
看见你小小的赤足紧偎着野花
当早春二月的田埂
像穷孩子窘迫的新年,依依不舍
你灵魂深处有一双纯净的小手
年轻时你用它来温习刺绣,积攒嫁妆
人群中你用它欢呼抗战胜利
1945年,那是14岁的你,在大街上
搀扶一名退役军人的老泪纵横
擦拭一朵园中茉莉的眼泪……
过江时你紧捂住难民船的钱包
耶鲁撒冷的十字架
古塔秘窟中的佛骨。收割之后
荒凉的田地,巴赫弥撒曲
一缕折射在管风琴上金色的光线
以及恒河的水流,在风暴中呈现
观世音的容颜——母亲!
我把这一切看作是你那张受苦的脸
◎肖像二
你在年关的困厄中匆匆起身
赶去上那个好活命的长日班
你的工作几乎没有休息。不能坐下
只能站立
你在路上
就已看见自己站在沸腾的布机前
你靠机器的震耳欲聋
换取了一家人的温饱
当你死后多年,你的身子
仍在冬日的寒流中踉跄。追赶尘世的时间
灵巧的手指从未因死亡
变得迟钝
相反,是死亡木讷
在你面前。放弃了它的机敏
旦屡屡称病,缺席于
那扇冬日风雪中的厂大门……
◎秋天的妈妈
母亲,秋天来了
早上我晒被子,看见街区的上空
朝霞满天
我有一种被露珠簇拥的感觉
我晶莹地在凉风里停留了一小会儿
想起十年前那场小小的出殡
秋风不断地吹来
它就在房门不远的空地上,由一大堆
你生前遗留的衣物
变成熊熊燃烧的火焰……那火光,母亲,今晨又回到我脑海里
如同满天的朝霞,温暖
耀眼
自那以后,这世界就开始蕴含一种
你露天的葬礼之美
无论秋冬寒暑
不管我出门多远
我都看见你离别人世的表情
看见羸弱的身体,变幻成田野中的一只风筝
一双少女之手
风霜雨露
是束头发的,你做新娘时的丝带
以及你在故乡的麦浪深处,在月光下
身子的前倾(当你开怀奔跑……)——
母亲,今晨你在秋风中
和我会面
我禁不住想告诉你:我已人到中年
已略知珍惜早晨的美
我改掉了晚起的习惯
努力向微风看齐
在阳光面前,我已是个听话的孩子……
请你放心,妈妈
经过多年漂泊,你昔日淘气的无赖小儿
已大致成人……
今晨的秋风深湛、恬静
我禁不住伸出手去摸一摸——
这天地辽阔的诞生之美,葬礼之美
浩大、灿烂
还有你操劳的一生,风中飘扬的
斑斑白发,妈妈!
◎废墟:泥泞和弹孔中的妈妈
你身上有旧街窄弄堂的气息,妈妈
你身上有战火的气息
你曾是逃难人潮的一名婴孩
在废墟,泥泞和空洞的弹孔中熬熬待哺
妈妈,你那双小手多么脏!
你饿着小肚皮拼命啼号,声音那么难听!
——妈妈,我亲爱的妈妈!
你的脾气,那么节俭
以至于睡觉的姿势不变
大清早睁开眼睛,就看见贫穷来敲门
在你面前,贫穷也是怯生生的
我们小时候都不敢大声说话,都轻手轻脚
因为你憎恨任何形式的浪费
因为讨你欢喜是那么难,那么费劲!
你眼睛里有永不涸竭的时间之泪
——妈妈,我亲爱的妈妈!
◎长日班的妈妈
妈妈上长日班带的饭菜
用的是一只用了多年的旧茶缸
上面的搪瓷早已剥落
表面的花印已看不大清
一年四季,无论寒暑
茶缸里只有一小口饭
米饭上是一小块青菜、豆腐
外加几根萝卜干……
她用一只自己织的网兜拎着它——
在那个年代,城乡间有许许多多
这样的女工、女职员,仰脸微笑
用生着病的虚弱的膝盖
涉过重重饥饿的年代——
◎新月巷
已经没有一条完整的巷子可以回到儿时
回到妈妈在其中种菜的天井后院
在那里 我曾隔着一道篱笆
眺望一个阳光普照的新夏天
阁楼的椅子上迭有干净短裤
有藏起来的掏知了竹竿
热风吹来翻旧的小人书上的冒险经历
妈妈在菜地上揩汗
我看见她身上的斑斑树影
白云在房顶追逐南瓜地的花纹叶脉
苍蝇嗡嗡叫着
院墙的嘴嘬吸枯井残余的水汽
妈妈弯腰,又朝前移走一步
这一步如此漫长,时至今日
我仍然能感到她空气中的腿和腰的份量
我眼睛里仍有那年夏天火辣辣的太阳
我感到眩目、耀眼
彷佛站立在人生的高原
在我一生最离奇陡峭的中心地带
我的正前方是吃力劳作的妈妈
左面是家,右边
垂垂树荫的孩提时代
掠过一阵骤然而至的新月形黑暗。
◎天井那一头
最初的日光……
是弄堂里几处生柴火的烟
麻雀在屋檐跳跃、拉响
大饼店门前的鼓风机
街头的老屠夫把一匹刚杀完的猪胴扔上墩头
“扑”地一声——
有人靠墙放置马桶
淘米洗菜的河埠头飘来阵阵带鱼的腥气
市井的朦胧中天色酷肖
沾在菜竹篮边沿的带鱼的腥白
此时秋色已深、冬瓜老了、白菜
尚欠风寒、茄子卷心菜正好
妈妈赶早拎回来的
是一大把霞光中的小圆辣椒
茭白、猪肝、粉丝
和她爱吃的蓬蒿菜……
时隔多年,我的眼睛仍感到新奇——
彷佛刚刚睡醒在那张童年的小床——
◎……一捧春天的泥土
一捧春天的泥土里必将有我的母亲
围墙田埂是她湿漉漉的眼睑
旷野的风是我背着书包,一路小跑的风
为了更快回家我穿过几个郊外的村落
当我因为孤单而倒吸一口冷气
那天边静美的夕烟,必定有
妈妈的呼唤
——是她镶了黑纱的遗像
屋檐下雨丝淅淅沥沥
是她年幼的孩子,我未见面的兄弟
在故乡的弄堂口我们一起玩铁环游戏
她再次生育我是在不知名的荒郊野外
她的子宫是树上吱嘎的乌鸦
当她在夜色中临盆,我们俩
都有一个船橹河湾的共同的祖母
——一个芦席搭的流年窝棚和奶水
一场滂沱大雨中必定有我母亲!
闪电打过之后燃烧的贮木场必定有她
凋零的芍药、玉兰和带刺的蔷薇
那天空的井台边,靠墙的树丛
必定有她
在我小时候曾为之黯然出神的远方
在我童年的泪痕中
——妈妈!我亲爱的妈妈
◎清晨
清晨的脚步声
慢慢经过我童年的小屋
我还分辨不清男性和女性
还不大懂得泪和笑……
而人世的脚步庄严、神秘
比晨风吹拂树叶
比屋子角落的那管竹笛
比鸟鸣声不知要好听多少——
就像芦苇被割时天色灰暗
就像灶柴灰慢慢烘焙一小粒白果
像尘封的记忆 温暖地
熬过了黎明,小小的死……
我在那脚步声里看见一张妈妈清新的脸
愈来愈年轻
愈来愈体面
更近,更远——
◎挽歌(睡姿)
她已长眠在蓝天深处
在破晓时分薄薄的云层
她的年轻美好
宛如田野习习的凉风
裹着黎明的床单
露出均匀的睡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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