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弓的距离（组诗）

[游客]

一张弓的距离（组诗）

阿卓务林（彝族）

《天 空》

南部高原的天空空空空
空无一滴雨
柔嫩的庄稼
渴得要死了

这是六月的南部高原
快要着火的天空
我朝它大声喊：
下雨吧

过了四分之三秒
从天空传来一个回音：
对不起
你拨叫的用户
不在服务区
请稍后再拨
（注：2005年5、6月，南部高原遭遇罕见的干旱。）

《受伤的鱼》

月亮抚摸着十月的海滩
一条受伤的鱼 自我疗伤
或者痴痴地等一个人
一条鱼 甚至一张网
它怎么也不会想到
一盏向它洒来光明的灯
把它引向
深过深渊的黑夜

《雅 砻 江》

大山让路
一条鲁莽的大河
卷走两岸的巨石
卷走苍茫的历史
一个同样鲁莽的民族
从它的身边路过
却没有一个人
敢于以身试河
他们身后的竹林
长成了扶手的拐杖
一位逃命的奴仆
跳江游了过去
后来 他逢人就说
那条伟大的河啊
它挡住了一个民族
（注：凉山彝族人认为，跨过了大江大河，再大的仇恨，也就不能追究了。）

《街 市》

酒吧 饭店 宾馆
六个简单的中文
和他们沾亲带故的字族
像填一道填空题
填在宽五百米 长三万米
荒了青春的土地上
一条羊肠小道贯穿南北
夹道欢迎的人们
一律挂着美女的甜笑
鱼贯而入的来者
一律长着英雄的鹰眼
多年来 这条街市
像一颗发病的心脏
夜夜 呻吟到天亮

《戏里戏外》

江洋大盗犯下的罪行
人们一目了然 他们
开锁的钥匙何等神秘
左手首先摸索
还是右眼预行踏勘
随风而去的东西
具体姓什名啥
人们看得清清楚楚
电视剧里抓捕小偷的荒诞戏
经常上演 不露声色

昨天小镇的摄像机不翼而飞
活在现实中的人们
绞尽脑汁 也勾勒不出
江洋大盗粗枝大叶的轮廓
他们 此刻
也许正以冠冕堂皇的身份
戏看人们行色匆匆的背影
而制作电视剧的那台摄像机
他们看得清清楚楚

《儿时的方言》

那些与鹰有关的高山
是立地顶天的村庄
那些与虎有关的森林
是温暖心脏的家园

当我向你描述儿时的小路
心中掠过阵阵的荒凉
那村庄好像是撒谎的人
挂在嘴边的那个词
而我像是真理的孩子

我从高山走来
已经十年有余了
也像是走了千千万万里路
儿时的方言
不知落进哪一个脚印
醒来 已是两手空空

《内心是空的》

房子是空的
除了一个旧了多年的杯子
杯子是空的
除了几片因过夜而萎缩的茶叶
茶叶上过分夸张的齿痕

内心是空的
除了一双呆了多时的眼睛
眼睛是空的
除了眼珠子里往事模糊的凝视
凝视里已经化脓的创伤

一个善于思考的男人啊
此刻毫无表情地干坐着
他真是没有什么想法了

《咳嗽的夜》

一声高过一声
像是咳自山外
却又独特地响亮

沉睡的夜
让细微的呼吸
粗壮起来
母亲弱不禁风的身影
明晰起来

掐指一算
真有几天没有回家了
夜里 有一点担心

《只有风了》

翻遍通信录
没有一个人
值得发送一条短信

误把初次认识的路人
当作莫逆之交的朋友
荒唐得可爱

抬头望天 只有天
低头看地 只有地
没有清风翻不过去的大山

只恨清风
有时热 有时冷

《美好的时光》

上山找柴 下河挑水
坡上牧羊 坡下放马
父亲们能干的活 学着干
母亲们不能干的活 拼着干
饿了 三个耐寒的洋芋
渴了 两颗圆根的萝卜
一段足以载入自己史册的时光
现在回想起来
还有点甜蜜 有点幸福
那些一辈子走不出大山的同学
却并不这么看
我记忆中最美好的部分
在他们看来 正如他们的今天
一点也不美 一点也不好

《合 影》

一群羚羊躲进了岩洞
假如我也躲进那个
埋葬经书的深坑
待我蓄发出来
你还听不听懂
我操持的方言

一行文字没进了柴灰
假如我也没进那片
海浪一样袭卷而来的笑声
作为素未谋面的兄弟
你能觉不觉察
我肌肤的疼痛

兄弟啊 我的好兄弟
把我们的爱定格下来吧
最好是用照相机
其中突出的部分是你
你后面是我
多年以后
我们还有留此存照的相貌

《人模人样》

我是从山里走进坝子的
这条足以谓之坎坷的小道
花了我的二十年
我是弯腰爬坡 屈膝下山
一身泥巴走进坝子的
就像每一个下山的山里人
土里土气 缩头缩脑
在我生命的第7306天
我混进坝子的人流
就像从树上掉下来的祖先
站直身子
走着人模人样的步伐
待我回首自己的影子
发现腰更弯 膝更屈
全身抽风似的抖

《天堂方向的沙尘暴》

漫天的沙尘暴戾而来
这我是允许的
因为积压在肺腑的污血
也应该换换口味了
可是我有我的忧虑啊
如果天空和大地
刚好在这样的时刻
意外地发生事故
这么黑的天
叫谁来裁判呢

《太阳的召唤》

山啊 我曾经撒野的家乡
那些补丁般零乱的雨浇地
花边般嵌镶在心里
那些雨浇地养育的人们
不时闪过眼前
那些从来没有见过雨浇地的来客
替我分忧地说：真担心一阵风
就把他们吹得无踪无影了
面对他们的疑问 我也觉得很可怜
因为我早已知道
他们将节日般度过今晚
明早 仍要听从太阳的召唤

《刀尖下的蛙手》

招待贵客 你无疑是餐桌上
一道不失体面的佳肴
歌喉不算美妙 但野味十足
模样虽然难看 但鲜皮嫩肉
一市斤几十元人民币的价格
与客人的身份相比 实属便宜
权衡再三 你无疑是餐桌上
一道让主客双赢的好菜
客人吃得有味 主人掏钱不多
你因此一度成了菜单上
回头率最高的陪酒嘉宾
可昨晚的失态 真让人失望透顶了
当厨师剖开你的腹腔 搜肠刮肚
你却用双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可怜兮兮地 一点都不大方
这也罢了 你非要摆出一副上刑场的
架势 让天生胆小怕事晕血的我
一连吓出若干个不 显得理屈词穷
如果不巧被客人们听见
怎么得了 这分明是要让人家以为
我舍不得花账单上的那几文臭钱
传出去 谁还敢吃你呢

《乌鸦 乌鸦》

叫向西方的雪山
一个女人虎口脱险
叫向东方的平原
一个男人死里逃生
叫向北方的沙漠
一个老人历经劫难
叫向南方的海洋
一个孩子重见天日
乌鸦 乌鸦
当像你一样乌黑的翅膀
兵荒马乱 倾巢祷告
请赶快闭上你的乌鸦嘴
在这个世上
有一些洞穴 早已
只此一家
别无分店

《布 谷 鸟》

你呼唤农民的时候
我正走向刚种下洋芋的山地
今年注定是个丰收年

你呼唤春天的时候
我刚好坐在草地上悠闲地赏花
今年注定碰上桃花运

亲爱的布谷鸟
下一次你准备呼唤子女的时候
请提早干咳一声

我要带上儿子
牵着那条老脸老嘴的猎狗
到山后去牧羊

我要让儿子去和它们交朋友
让他的一生 都不至于
挂羊头卖狗肉

《禽流感》

落下来 羽毛之轻
让大地失重
天空不修边幅
人们奔走相告

一只小鸟犯下的过错
鸟群没有感冒
就如一个小人物的功劳
往往被忽略不计

而风继续吹着
不论大门敞开 或是关闭
风干了的标本
从此布告千年万年

《穿过小镇的马车》

小镇的十字路口
穿过一辆拉煤的马车
面对熙熙攘攘的人群
又老又瘦的老马
像一位做错小事的小学生
没了主见

如果此刻跑过来一匹马
与它相伴 那该多好啊
跑过来的却是一头叫做汽车的怪兽
比山上的老虎还凶猛
吓出它　
一身的冷汗

惊慌失措的老马
在小镇的大街上四处躲闪
它在凹凸不平的公路边
失去平衡的时候
无人能够走过去
扶它一把

《手上的阳光》

河流流进荒野
枯萎的树木就会重新发芽
这你是知道的
春风吹进森林
漂泊的种子就会落地生根
这你也是知道的 那么
像河流流进荒野一样伸出你的左手
像春风吹进森林一样伸出你的右手
从北方伸向南方
从高山伸向海洋
请把所谓的敌人的双手紧紧握住
从他们的体内流淌过来的光芒
必将照暖你结冰的心脏

《黑 夜》

五层高的楼房
从一层上到楼顶
做电梯只需二十秒
步行也只需两分钟
而一位命比纸薄的装修工
从楼顶掉下来
却比树叶重多了
足足花去他的余生
来不及尖叫
世界就已经在他的眼里
黑了过去
他的太阳将永远沉没
再也不会升起
惟有从他的脑袋溅飞的
对柴米油盐的渴望
被地面上的蚂蚁们
继续啃食着

《一只小鸟飞过天空》

一只小鸟飞过天空
在空旷的大地上
显得那么瘦小
好像什么事
也从未发生

但不要否认
此刻
一只小鸟真的看见了
它自己的世界

我的一位前辈
也曾经像一片雪花
从珠穆朗玛峰的上空
悄悄飘过去
飘过自己的世界

《一张弓的距离》

从乡村到县城
一个电话的距离
电话那边是我中学
最棒的数学老师
电话这边是我

从乡村到县城
一张弓的距离
弓那边是我老师
欲言又咽多年的梦想
弓这边是小小的我

可是啊 这么沉的弓
弟子这么小的力气
怎么拉得动呢

阿卓务林：男，彝族，汉名罗斌，1976年8月生于云南省丽江市宁蒗县烂泥箐乡，现在该县某机关工作。19岁开始接触诗歌，22岁发表诗作。2005年开始有意识创作诗歌，并在《诗刊》、《诗歌月刊》、《绿风》诗刊、《边疆文学》、《中国新诗刊》、《诗歌报月刊》、《西部文学》、《凉山文学》、《云南日报》、《春城晚报》、《丽江日报》等报刊及民刊发表诗作100多首，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诗选刊》等选刊转载，入选《中国现代网络诗歌选》等多种选本。创作业绩和作品入编2006年6月版《宁蒗彝族自治县志》。曾获“丽江市首届文学艺术创作奖”等奖项。诗观：自主、自省、自由。
通联地址：云南省丽江市宁蒗县纪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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