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夜离去的人必将从黑夜归来

[龙羽生]

在黑夜离去的人必将从黑夜归来
——祭奠我的父亲

1.

闷热是一头猛虎　它不是从体外
扑向我的喉管　它是从体内咬噬
心窝。从我的胸口　我的肺部
游走于我的脊椎　我的肋下
疼痛绝非是疾病　疼痛仅仅是一种暗示
提醒我　从不拥抱　从不告别
的时日　在父亲走后

走　走向哪里

走向高山　苍穹之顶飞驰烈火
走向汪洋　紫碧的海水为赤日煮沸
走向平原　龟裂的田畴犁破深渊
如果注定要走　无尽的羊角漏斗　螺旋　反转
是向下　还是向上
可否洞开　碧落　黄泉

潮湿的黄土　酸涩的凹穴
坟山之外　一大一小　两个被遗弃的孤儿
世界和我　该走向哪里

世界大得无助　而我小得踉跄　抚胸
除了走向闷热　孑然　彳亍
让双手燃烧冥币
让鲜血喂养　活人心窝的猛虎

走　走向哪里

2.

一棵树兀立　瘦削
口吐清水
临终前　他一直在呕吐
直至呕吐出　鱼骨头的模样

当所有的亮光都呕吐完毕
他和时间一同黑了　黑得银亮
黑是唯一的白骨头

仙人球花骨朵　骨突　迸溅
渗漏出黎明
那些膏脂　鱼肉　从他身上脱落的
必将从我身上脱落

一切光线　光源　趋向坍塌　凹陷
露天的采煤矿　骨骨叉叉　嶙峋　狼藉

露珠脱离　晨曦　霞光
迸溅　波荡。生命之水不是被蒸发
是被呕吐
犀利的鱼骨头　咳咳　卡破黑夜
呕吐语音呜呜的喉咙

艰难蠕动的临终关怀　语义不明
艰难滚动的血珠　从他身上
也从我身上　渗漏　脱落
言辞的碎屑　干净的鱼骨头

剔尽鱼刺　无花　无果
无叶　兀立一棵树的模样

3.

离去的人还带着从前的愁容
愁容里流淌一条故乡哀伤的河流
雨水汇集的河流　亘古的泪水亦属多余
在此河畔　76年的生命　泛出哀伤的浪花

我曾见过摆渡的人　一天一天
一船一船　把渡河的人送到对岸
丢下化妆面具　远行的人终归要远行
摆渡人却面带愁容　把玩油彩剥蚀的脸谱

紧皱眉头　一张瘦脸拉得老长
嘴巴显得突兀　一副受难的摸样
收起流泪的竹篙　30年教龄　30年教导主任
一辈子　恪尽职守　做着忠实的摆渡人

养家糊口　一家之主　也有短暂的离去
但旋即就回到我们从前穷苦的生活
身披粉笔灰　往往是一声不吱
放下磨损的教鞭　噘嘴回到我惊喜的梦中

检查完落尘的书橱　又检查我
伏案的姿势　腰肌劳损　作为家传的遗产
彼此小心翼翼　不敢惊醒　深沉磅礴的关怀
包裹我。尽管被小心翼翼藏匿哀伤之河

4.

砂砾突破泥土　长出石头
街道　春天和城市
一辆追尾的公交车　嘭的一声
碎裂的玻璃
倒影着楼房　天空　一张张焦急的面孔
那受伤的　流血的　哀嚎者
让离去的人　再一次受伤　疼痛

不要说什么理由　地震或泥石流
海啸　空难　恐怖
在美国的校园里　有人开枪
不　不　扫射的子弹　没有理由

哀歌从大裂谷　从地罅深处
随雾霭升起　有人忘记了莫扎特
忘记了他的幽灵　他的钢琴
让密封的黑色唱片　把安魂曲藏匿

谁带走了男高音　如黑夜掳走了阳光
帕瓦罗蒂骑一头金钱豹　闯进
没有理由的冥府　岩浆为之沸腾
帕格尼尼的手指　在小提琴上
一截一截折断　如落叶扫遍秋风

不要说什么理由　不要说什么理由
在黑夜离去的人　必将从黑夜归来
歌声碎裂的人　是沉默的哑巴
手持圣哲的诗卷　聆听先知痴情的吟咏

“哦，伟大的主，我愿再抟再造
相爱的人，重新塑造彼此的眼睛和心灵！”
为故乡湍急的河流所摈斥的泪珠
正搅拌黄泥。离去的人可否捏造　宛若平生

2007年9月至2015年6月21日